冰点特稿第1224期
他们为什么跑个不停
王庆红在第三届崇礼168越野赛途中。
梁晶(左)和
赵家驹在2020年天门山越野赛后。
梁晶(左)和
赵家驹
赵家驹夺得第五届湖南崀山越野赛冠军瞬间。
野狗来了。
顾冰躺在湖岸边,看见左手方向那几个巨大的黑影,正在移动过来。
它们目标明确,但步态悠闲——也许是不确定,这位倒地者是否还有反抗的能力。
这是2017年7月的一个中午,越野跑选手顾冰倒在海拔4588米的玛旁雍措湖畔。在西藏朝圣者眼中,这片高原上的净水能洗去人心灵的污垢。而对顾冰来说,环湖的80公里是177公里赛程的第一个赛段。
然而,他刚跑了8公里,就觉得胸闷、呼吸急促。他又坚持走了10公里,开始恶心、全身无力,直到失控倒在湖畔。
无边的寂静笼罩着他,睡意一阵又一阵来袭。顾冰感到浑身发冷,然后是热,接着又是冷。他站不起来,也不敢睡去。
野狗最终成了救命者,顾冰在恐惧中挥舞着登山杖,一次次驱赶他们,保持着清醒状态。
3个小时后,一位赛事组织者发现了他。
那是顾冰第一次退赛。在此之前,他获得过多项越野赛事冠军,被称为“国内168公里越野赛”第一人。2017年似乎对他不够友善,他因失温、脚伤退赛好几次,一时间成为圈里赫赫有名的“弃赛者”。
他被抨击“意志力不够强”,没有“体育精神”。有时比赛还没开始,就有人预言他会退赛。2021年5月,甘肃山地越野赛发生事故,又有人对顾冰说:“还好你前几年退赛了。”
对赛道上最厉害的那些选手来说,减速要承受的心理压力,比加速要承受的身体压力更大。退赛更意味着放弃奖金、面对排名下跌和耻辱感。但经历多次退赛后,顾冰渐渐意识到,活着不只是为了跑步,“冠军不是我的全部”。
更多人还在奔跑。有人思考是否应该放慢脚步;有人说,意外避免不了,既然选择就要承担风险;还有的继续自己的夺冠之路。
放弃吗
西藏弃赛一个月后,顾冰参加了2017年UTMB(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赛)。这是全世界最负盛名的越野赛事之一,很多中国越野选手梦想夺冠,至今只有两人如愿。
当时顾冰不到30岁,野心勃勃。他在大理训练了一个多月,每天在山上跑5个小时以上。比赛开始,他连续跑了11个小时,抵达海拔1000多米的山腰处。山上刮起大风,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开始迅速冷却。
紧接着,雨夹雪来了。气温骤降,顾冰忍不住颤抖,头发晕,双脚发软。他强撑着继续跑,结果一头栽倒在距离山顶几百米的水坑里,失去意识几十秒钟。
他从水坑里爬出来,又走了十几分钟,到达山顶营救房,裹着保温毯,烤了半个小时火。
“一旦退赛,半个多月白练了。”他强迫自己继续比赛。然而再次出发后,他只坚持了20多公里,其间还在一位牧民家睡了一觉,夜幕降临,他最终决定退赛。
其实走出牧民家时,顾冰已经确信,好名次是没指望了,但他还想完赛,不想被人“看笑话”。
王庆红理解顾冰经历过的内心挣扎。作为一名业余跑手,他参加过上百场越野比赛。2017年,他在浦江,跑到50公里时,体温逐渐升高,他又坚持跑了30公里,忍耐着恶心、头晕的感觉,维持着第三名的名次。
在赛道补给点,王庆红休息了半个小时,依然没缓过来。他眼睁睁看着,后面的选手一个一个跑过来,超过了自己。想到还要再爬一座山,他决定退赛。
越野赛的危险因素,包括失温、中暑、高原反应、崴脚、擦伤等,严重时会危及选手的生命。
如果按照受重视程度给这些危险因素排序,外伤可能会排得很靠后。26岁的赵家驹是一名职业选手,曾在多项越野赛事中夺得冠军,是首位夺得斯巴达勇士赛超级赛冠军的中国人。
这个湖南小伙子只有感到胸闷、恶心时才会考虑退赛。如果只是疲劳或外伤,他会硬撑下去。2018年,他跑完“八百流沙”极限挑战赛,脚部受伤,赛后不到一个月又参加了一场21公里的障碍赛。
赵家驹回忆,当时每跑一步,就被脚背上受伤的韧带和肌肉扯得全身疼。
但已经跑到第二名了,他不愿放弃。这场比赛他赢得了6万元奖金,是运动生涯中最高的,占他当年奖金总额的四分之一。
这是越野赛事常见的激励策略,名次差一位,奖金差可达数万元甚至数十万元。那场赵家驹忍痛跑完的比赛,冠军的奖金几乎是第二名的两倍。
那一年,赵家驹参加了30多场比赛,之后只增未减。最频繁时,他每个周六周日各跑一场,对他来说,跑步就是“上班”。